皇帝与妓女 - 中华文化工作室

皇帝与妓女


	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暮夜，宋徽宗化名“大款赵乙”去访名妓李师师。交纳完见面礼（紫茸二匹、霞叠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二十镒）后，先吃一阵水果，再被带到小轩，静坐许久，不见师师出面。再带到后堂吃饭，吃完饭被要求洗澡。徽宗不愿意，鸨母却警告说师师“好洁”，没奈何只得去小房洗了一通。洗完了又回到后堂喝酒，就是不得见师师。又过了很久，才引入室，仍然孤灯兀坐。不知道徽宗此时是不是像他以后在金国坐井观天那样度日如年，总之，最后总算师师出来了。可是，这位佳人半句话也不屑说，操起琴来鼓了三曲《平沙落雁》之类，就到点了——天明鸡唱，徽宗只得又吃了点香酥就回宫了。这是南宋小说《李师师外传》的情节。原文文词雅艳，绝非俗笔，妓院规矩描述详尽，虽是小说家言，但时间相去不远，可作大宋娱乐业的信史来读。这就来了问题——李师师为何摆出这么大的谱？当然，她不知道是皇帝，徽宗次年正月又去，这次知道了，态度自是不同。据说徽宗一共去了四五次，花钱不下十万。但是，就算是接待大款，按照现在的行规，也不能如此怠慢啊——出来混，能跟钱过不去吗？其实，这就是古今妓业的本质区别了。唐宋以来男女社交生活主要就是狎妓，士大夫出入官妓之家，恒为盛世常典，持躬清正之士亦不免俗。唐朝杜牧、韦应物、白居易等典故就不说了，只在文物风流的大宋，法律和道德就都承认狭邪之游的合法性。推崇理学的南宋理宗，甚至就是宋朝两个访妓的皇帝之一，他暮年眷恋杭州妓女唐安安，“非时召幸”。这也罢了，理学鼻祖二程夫子的老大程颢先生，甚至还说出“只要心中无妓，不妨座上有妓”的禅宗式名言。儒学大师如此，真和尚更不遑多让。有位操行高洁的大通禅师，“人非斋沐不敢登堂”，苏东坡却带了一个妙妓拜访他。禅师愠见于色，东坡就填了一首《南柯子》让妙妓唱起来，大通“亦为解颐”。东坡就说：“今日参破老僧禅矣。” 《武林纪事》说，“名娼皆深藏高阁，未易招呼。”为什么呢？“往往皆学舍中人所据，他人未易登也。”太学生对官妓享有行政垄断权，可见风头之健。不光如此，淳佑年间，太学和宗学两大最高学府还为妓女魏华争风，大打出手，“遂成大哄”。这不是最可笑的。徽宗朝“六贼”之一的权臣王黼，竟然仿照妓院布置改造了自家的后园，与同僚李邦彦等“游宴其中，朋邪狎昵”。宰执重臣如此，可谓匪夷所思了。在这种风气之下，赚钱并不是名妓的前途首选，更重要的是高张艳帜，在生张熟魏之间找到投资对象，一举从了良，乌鸦变凤凰，搞不好在过程中还能得到时尚的自由恋爱呢。这样的例子在大宋有很多。例如范仲淹的如夫人甄金莲、击鼓抗金的韩世忠正室夫人梁红玉，都是妓家从良；苏东坡的侍妾朝云，出身杭州官妓，后随东坡外贬广东惠州，现在还可以凭吊她的墓；另外还有南宋权奸贾似道，贬官南窜时还带了两个“天下绝色”，一个姓沈，一个姓王，就是此道中人，而名妓李慧娘只不过是贾似道吃不到的天鹅肉而已。郑振铎《中国文学史》说：“在词的黄金时代中，……词乃是与文人学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爱唱的歌曲”，其实更大胆地说，词就是妓家文学的化身。宋词鼻祖柳三变如何“奉旨填词”？就是在妓女群中流连，死后还是杭州名妓谢玉英出头，“群妓合金葬之”；洛阳名妓张采萍，也做了宰相晏殊的侍妾，据说晏殊之侄晏小山词里常见的“萍”指的就是她，三角关系很是复杂；东京名妓宇文柔奴做了王安国的侍妾，“此心安处是吾乡”就是她的名言，苏东坡听了文思泉涌，写下《定风波》一首。还有情歌王子白石道人姜夔，从二十一岁到四十三岁不能忘怀合肥双艳，留下无数缠绵词作，范成大深表同情，把名妓陶小红赠他做妾，结果成了姜白石的红粉知己，“自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而前辈情歌王子秦少游赠妓之作也多如牛毛，如《调寄南歌子》“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就是为名妓陶心儿的“心”字打的哑谜。李师师虽然有皇帝御用身份，但是她好像更喜欢文士。这是她的可爱之处。《贵耳集》说，徽宗带了一个新橙给师师，结果大词人周邦彦正躲在床下，灵感一来，写了一首词，就是脍炙人口的那首“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写就写了，李师师后来居然当着徽宗唱出来，东窗事发，徽宗龙颜大怒，把周邦彦贬出东京。两天后徽宗又去找师师，发现师师去送行，而周邦彦又填了一首好听的新词《兰陵令》，徽宗非常欣赏，把情敌又找回来做官。从这段三角恋可以看出徽宗以帝王之尊居然争风争不过周邦彦，而他因妒而逐，爱才而喜，可见出大宋朝野对文士的尊崇风气，亦可见这位才华横溢的皇帝的可爱之处了。《宋诗钞》里还有大词人晁冲之给李师师撒钱千万的记录，证明李师师交游甚广，而趣味多近文人才子一路。秦少游有一首词，上阕是“年来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飔。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有人说这里的“师师”不是前面的李师师，不过即使是，让徽宗看到她“偎人弹唱”的情景而妒火中烧，想必秦少游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一则秦少游在徽宗即位前一年就死了，二则徽宗实在喜爱李师师，韦妃曾经私问他：“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徽宗答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姿之外耳。”最后，徽宗本身也是此道中人，与才子们惺惺相惜，跟向宣府大同酒家女李凤姐霸王硬上弓的明朝正德皇帝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铁十字大人说道.